【隆杉】买面包的作家
我是一家面包店的店员。
这个介绍倘若放在小说开头想必会令读者迅速失去兴趣，但显然我所工作的不是普通面包店，否则也不会放进来充当身份认同的定语了。
两个月前的某天夜里，我踏进即将打烊的店铺想躲雨，面包店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老板模样的女人还在清点库存。我有些尴尬，想说要不买点什么，但我既不爱吃甜食（与冰柜里的各类小蛋糕绝缘），货架上也贴满了“今日已售罄”的字条，买与不买都很难办。
但老板让我坐会儿，送了我一个面包和一杯水，还特意借给我伞。
我连忙掏口袋想付钱，老板却摇头拒绝，只是让我快尝尝。
正好我那天一整天都没吃饭，道谢后就迅速开动了。我不知道是这家店有什么独门秘方，还是我饿昏了头，总之那是我活了三十年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包，没有之一。
听见我的溢美之词，老板神秘一笑：“因为这是有魔法的面包哦。”
我愣住：“魔法？”
“这位客人，看来您确实是第一次来光顾。这是本店最热销的产品，只要让喜欢的人吃下，就可以令对方爱上自己。”老板笑着解释，“所以也叫爱情面包。”
我大受震撼，居然有人真的会信这一套？有的店为了留住顾客会在汤底里放罂粟壳也就罢了，一个小小的面包能有什么魔法，更别说还是吃了就能收获爱情，现在的商家在情人节卖货都不会用这种话术了。
但人有时候也别扭，我看见门口贴着招聘咖啡师的告示，就问老板我能不能在这里工作。诚然，我刚刚辞职急需一份工作维持生活，但也确实存了点儿“想见识下所谓魔法面包”的好奇心。
老板说店里现在其实不缺人，但你想留下来的话就把收银的活儿一块干了。
于是我开始在这家面包店打工，多数时候是站在柜台前收银，偶尔遇上想喝咖啡的顾客才会去操作那台全自动咖啡机。参数与模式都设置好了，按下按钮就能一键出咖，我从别处学来的磨豆、拉花技巧毫无用武之地。
不过收银倒不至于一点乐趣都没有，看顾客抢购爱情面包也很有趣。有jk模样的女学生组团来买，也有主妇或者身穿套装的ol，兴奋又激动地说等下要拿回去给老公/男朋友吃，我猜想那八成是相处太久失去激情的夫妇或情侣，试图以此重燃刚刚交往时的爱火。
但是老板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在时间面前，爱情和魔法一样，是会溶化的。
“叮！”吃饭时，老板将一本书啪地拍到我面前，吓得我差点被呛，她很认真地向我纠正道，“不对不对，是别人写的，我们要实事求是嘛。”
我接过她那本书，封面写着书名和作者名，书腰上印满了其他作家的推荐语和业内人士的大肆褒奖。
《Prayer》，河村隆一新作。
如果要介绍这个人是谁，那么可以往姓名前套入无数个定语，譬如“最年轻的芥川奖得主”、“天才畅销书作家”、“把控文字的魔法师”、“被创作耽误的优秀演员”……总之，17岁拿奖，出道十年依然笔耕不辍，且在前两年以同名小说《Glass》改编的电影中出镜客串后，名气反而突破了文学界的那一亩三分田。新书大卖，旧书也加印，本尊随电影剧组上访谈节目时，台下观众的尖叫声反而衬得主演黯淡无光。
也可以理解，以才华横溢、深居简出著称的天才作家不仅不是个自闭眼镜宅男，反而头毛茂密长相帅气，在影片里备受导演宠爱，出镜不过半分钟却贡献了一个高光时刻，不受欢迎才是怪事。
这本书我看过，但只看了前三分之一，讲述了一个男人被恋人背叛、被朋友欺骗、失去爱情财富和信赖他人的勇气与能力。
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作者的笔力太过强悍，把主角的心理剖析得细致入微，譬如他之所以不愿意离开屡屡背叛自己的恋人，是因为知道「自己早已一无所有，只能匍匐在Naomi的脚下寻求一个与他人产生交集的锚点，有了这个锚点，好像就可以证明自己仍然是有价值的，是被社会所需要的，惨淡的人生便多了层借口，『我只是……橱窗里展示出的vintage商品』，但任谁看了都会叹出一口高高在上的悲悯，不愿再戳穿那摇摇欲坠的粉饰」。
诸如此类的描写还有很多，我几乎是强忍着恶心与反胃的感觉读下去的，作者在开头写「那是个愚蠢、糟糕又弱小的男人」，我甚至能在其中找到我自己的影子。
但也许就是因为击中了当代人的性格弱点，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一边骂一边又忍不住看下去的读者吧。
我在洁白的书页里找到那句话，主人公终于认清了自己被无情抛弃的现实，醉酒后流着眼泪道出了恋人彼此倦怠的真相。
「爱情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自我欺骗。在荷尔蒙与多巴胺的作用下，自动无视对方的缺点，并矫饰为可爱的特色，但激情的潮水退却后，一切都在时间面前露出了真面目。爱情的魔法并不存在，即便有，随着相处越久，也会溶化在生活中。」
真是个冷酷的人。我合上书在心里说，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下午的店里相对冷清，魔法面包一天只出炉两次，午前10时和午后4时，这两个时间点的生意最好，其余时候偷懒休息也无妨，正好老板也出门去办事了。午休结束后我给自己接了杯拿铁，还没喝到嘴里就看见有顾客进来了，赶紧打起精神喊了句“欢迎光临”。
等顾客走到收银台前我看清了他的脸，因此更加感到惊讶——
“河村……先生？”
“真好，你认识我。”年轻作家脸上显露出一丝习以为常的笑容，约莫是签售会上面对读者的那种礼节性微笑，“你是这里的店员吗？”
“是。”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的胸牌上稍作停留，“请问您需要些什……”
河村隆一打断我的话：“我听说你们店里有一种魔法面包，吃了就能让人收获爱情，我是专程为了那个来的。”
我对他的无礼感到些许恼怒，没忍住刺了一句：“像您这样的名作家也会相信这种毫无科学依据的宣传噱头吗？”
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如果他去投诉，让老板娘知道我对顾客（并且还是个名人）的嘲讽，她肯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正因为是创作者，所以对此类都市奇闻才更有兴趣。到处取材也是书写的一部分。”河村隆一表情不变，依旧微笑着向我说话。他的声音其实比那张脸更吸引人，温柔而甜美，很适合做深夜电台的dj，收听率一定不输销量。
我按捺住情绪，道歉解释：“对不起，河村先生，您所说的魔法面包一天只出炉两次，如果想要购买的话，不如4点前再来。”
“没关系，我反正今天一天都没事，不如请你给我讲一讲这个面包的来历吧。”
“不好意思，我正在工作中，那边有本店的宣传单，您可以自行取阅。”
“十万。”他突然吐出一个数字。
我疑惑地皱起眉毛：“什么？”
河村隆一指着我身后墙上的宣传板，最近恰逢店庆，有会员卡储值优惠活动：“以你们店里的大小和人流量估计，每日销售额应该在十万日元吧？”
我眼皮狂跳，如果是猜的，那他也太厉害了。
他取出一张信用卡递给我：“我充十万成为你们的VIP会员，应该可以请这位收银员先生挤出点时间给我了吧？”
我内心里很想一拳打在他那张帅脸上，咒骂一句有钱了不起是吧，但我的身体很诚实，双手接过卡，用谄媚的笑容回答：“当然，河村先生。”
认真说起来，我也不清楚怎么就一传十十传百成了爱情魔法的面包了，只是把老板的故事讲给了河村隆一听。
老板从父亲手里接过这家祖传甜点屋，和先生一起改造成了新式面包店，但后者在几年前因为车祸意外去世，于是就只剩老板一人撑起店铺。
据说，这个魔法面包最开始只是老板和先生在研究新品时随意揉出来的橄榄型小面包，在先生去世后，老板又做了一次这个小面包。或许是怀着思念爱人的心情去做的，让客人试吃后竟然获得了“吃到了爱情的味道”的评价，在此之后就渐渐演变成了“能让人获得爱情”的版本。
老板也索性当成个卖点，直接改名为魔法面包，300元5个。
听完这番讲述，河村隆一却没有流露出失望之色，反而微微一笑：“本来就是一个自我暗示，大家也是为了跟风讨彩头才会买的，不是吗？”
我点点头。
“我也打算跟风一次，买来送给别人，说不定轮到我魔法就起效了。”
“送给谁？”我不自觉地追问，紧接着反应过来这关我什么事，少过问顾客的事好吗？
这位最年轻的芥川奖得主——如我所说，有一把动听的嗓子——讲起故事来格外引人入胜，我成了他的听众，之一。
时间回到四个月前。
彼时的河村隆一正在为新书题材发愁，多年合作的编辑催得很急，距离他上一次出版作品已经过去了半年，对一个正当红的畅销书作家来说这是极限了，再拖下去市场风向随时可能变化。
不要看那个“最年轻”的光环，日本一年里有无数个文学奖，芥川奖分量虽重代表了传统文学界的认可，但拿奖和畅销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后浪频频，他又不爱出席公众活动，其实很危险。
之前答应去客串《Glass》也是出于对新书宣传的考量，河村隆一是个作家没错，但并不清高也不迂腐，只是不喜欢抛头露面而已，但编辑多次上门劝说，加上导演的诚挚邀请，他还是同意了。
总之，为了排遣创作压力，河村隆一独自去了酒吧饮酒，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同样狂喝闷酒的年轻男人。作家的敏锐让他主动上前同对方攀谈，一晚上足够他记住那个叫杉原有音的男人漂亮的脸蛋和惨淡的人生。
女朋友热衷不伦，交往期间出轨过许多次，但是他却不愿意分手，只是反复恳求对方留下来，卑微得像个下雨天无处可躲的流浪狗。
与多年老友合伙开的琴行遭遇资金周转难题，但朋友却在此时卷走仅剩的那点儿钱跑路了，他被迫变卖房车还债，搬到远离市区的小公寓与人合租。
消失大半个月联络不上的女朋友突然回来，告知他她怀孕了，现在要和孩子的父亲结婚，以后别再来纠缠她了。
最后，他抓着聆听者的手，苦苦追问：“为什么偏偏是我？”
河村隆一还记得杉原有音说这话时痛苦又迷茫的眼神，心下微动，用一只手捧起他的脸，说：“也许是神想看你置身不幸却努力挣扎的模样。”
的确，杉原有音有一张让人很想踩断他脊骨的倔强脸庞，但他可以赴死，却不会被毁灭。
“河村先生，您这个安慰太差劲了。”我对名作家的艳遇不感兴趣，更不想听他讲一个loser的故事，但看在他刚充了十万元的份上，我决定忍耐。
“但是说漂亮话就可以减轻痛苦了吗？我不这么认为。”河村隆一如是说，“我提笔写《Prayer》的初衷是想要展现「把一个人置于绝境中去观察他所呈现的反应」，但写着写着，我的想法改变了。”
我克制住冷笑的念头，对这本书的反感至今没能散去：“啊，是吗？”
河村隆一颔首：“如果你也认真看过的话。”
两个人真正的交集源于一个吻。
陌生人温热的手指落在自己脸上，摩挲得有些舒服，杉原有音注意到河村隆一说话时翕张的嘴巴，唇峰立体，唇线饱满，一定很好亲。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河村隆一显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当即扣住面前人的后颈，争抢主动权。在亲吻的间隙，他忽然听见杉原有音含糊不清的声音，凑近了才听清他在说：“你也想看我挣扎的样子吗？”
扶着快要醉倒的倒霉蛋进入酒店房间时，河村隆一还能分出点心思来想他肯定没认出我也没看过我的书，不然就会知道自己最擅长用文字戏弄玩耍读者。
换言之，大作家从不给出直截了当的答案。
但在酒吧里的时候，河村隆一难得反常一回，他说我想。
这本该是只有一夜的偶遇，在日后经过包装收进作者的某本闲谈集子中，但是河村隆一对杉原有音产生了兴趣，想看他在倒霉和凄惨两个标签之外的模样，于是主动询问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
酒醒过后杉原有音显然认出了自己的艳遇对象，惊喜之余感到了惊吓，虽然他的性向并不固定，只要有感觉和男人女人上床都可以，但是对方见识过的人比自己想象中还多，他不会自恋到一次419就能让名作家爱上自己。
“可以是可以，但……”他迟疑着问道，“你为什么会想再见我？”
河村隆一沉吟片刻，回答说：“你很软弱，但又很倔强。”
被评价的当事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并不以为荣，但也没拒绝交换联系方式的请求。
随后几次date中，河村隆一对杉原有音有了更多更全面的认知，这个人长了一张漂亮精明的脸，实际上却连聪明也谈不上。又或者说，他是个明知前方是火坑也要往下跳不肯回退的人，但那样就更加坐实了笨蛋的标签。
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河村隆一并不在意——至少在那时他以为自己不在意。
一筹莫展的新书突然有了方向，他在键盘上敲下第一行字时心里曾闪过犹豫，但依旧按照这个主题写了下去。集中赶稿的半个月里，两人在银座见了一面，吃的是高级日料，杉原有音很疑惑，不懂为什么约会规格变得这么高，是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吗？
“不，只是赶稿赶得很烦躁，有点想见你。”河村隆一勾唇笑了笑，“我希望这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这个故事越听我越烦躁，甚至放弃了敬语：“你只不过是在利用他，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
河村隆一倒也不否认：“窥探他人的孤寂是一种罪恶，他大概是因为孤独才会守着不伦的恋人不愿离开，也拒绝承认被背叛和欺骗的事实，但时间长了，自己也会崩溃的。”
“这些都不能构成你的借口，河村先生！”我说，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成拳，“你明明就是……明明就是在用别人的故事为自己谋取利益！”
他微微怔愣，但马上又反应了过来，只是笑：“看来你没有看完我的书。”
“那么变态的故事谁能坚持读完？”与河村隆一的讲述相比，书中主角的经历明显被放大了，更加极端，也更加艺术化。
“想打发时间的时候看看也无妨，我认为我写的东西还是很有趣的。”
“……”这话我反驳不了，至少从销量数字来看，觉得有趣的人肯定比觉得无趣的人多。
故事后续发展就完全沿着预想展开了，看见约会对象新书上市，杉原有音自然也在第一时间去书店购买，但只要看上几页就会发现河村隆一都写了些什么，关系破局也顺理成章。
“再怎么软弱的人，也是有自尊心的。”我用他的话嘲讽回去。
“是，我并不奇怪。但不管怎么说，他总归走出了自己的困局。看他现在过得还不错，我想试试能不能让一切重新来过。”
我对这个人的没来由的自信无语了：“他应该根本不想见到你吧，作家先生？”
河村隆一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扭曲的因无论如何也结不出健康的果，即便我没有拿他的经历当做素材，这段关系也注定会无疾而终。现在却不一样了，见识过彼此最软弱、最糟糕、最无耻的那一部分，相处时反而会变得轻松，不是吗？”
不愧是写小说的，这么会诡辩。我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尖刻，所以什么话都没有说。
厨房渐渐飘出了面包的香气，我抬腕看表，惊觉自己竟然和他聊了快两个小时。陆陆续续有人进店来，掐准时间等待面包出炉，我赶紧去了后厨帮忙分装，等下还要打起精神收银。
长长的队伍排出了门外，整个过程中河村隆一一直在旁边看着，他那副气定神闲的嘴脸看了就讨厌。明明是来买面包的，却不去和其他人争抢，好像笃定了我会给他留一份。
——好吧，我确实给他留了。
“河村先生，这是您的魔法面包，请拿好。”
“谢谢。”
他起身走到收银台前，还没有接过口袋，旁边没能抢到的顾客就爆发了：“凭什么他可以提前预留？”
我换上一副热情的口吻，提高音量，确保整个店铺里的人都能听得见：“这位先生今天办理了本店的会员卡，并充值了十万日元，所以拥有每天预留一次魔法面包的资格。这位客人，您充值十万日元的话也是可以预留的。”
听见这个数字，在场所有女性顾客（尤其是家庭主妇）都将目光投向了河村隆一，看见他的脸之后又忍不住皱眉，那样子仿佛在说，好好一个帅哥，可惜是个傻子。
谁会往面包店的会员卡里充十万？脑子有病吧！
河村隆一还是那副镇定自若的神情，仿佛看不出我在刻意戏弄他似的。他将面包朝我的方向推了推，说：“面包没有魔法，只是大家愿意相信魔法的存在。这个送给你，杉原。”
我还没能消化掉他的话，他就转身离开了。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中，我忽然回神，抓起面包冲出店铺，朝着他瘦削的背影大喊：“河村隆一，你站住——”
他转过头，冲我挥了挥手，告别一般：“回去吧，记得再看看《Prayer》。”
压抑着混乱又好奇的心情，直到面包店打烊后我才重新打开了那本书，直接翻到最后一章开始看。主角经历了无数磨难后，意志终于瓦解了，找了个海边的悬崖准备自戕，结束这波折的一生。
「他纵身投进大海的怀抱，风声在耳边呼啸，巨大的浪花将他吞没，他失去了意识。」
「但他却再次睁开了眼睛，海水将他冲上一个小岛，眼前的夜空悬挂着巨大的月亮。」
「他在漫长的沉默后终于爆发了第一声嚎哭，如同产房里的新生儿那般。他杀死了自身的阴影，此后将不再恐惧。」
